連續十天回答問題第七擊:#鄧小樺 的提問
小樺的問題真是刁鑽!談有趣的相識很容易,但限在三年內,有甚麼意思呢?難道想考核我近年的社交活躍程度?或者想探知,甚麼對我來說是「有趣」的?其實最有趣的人,往往是不請自來的,比如下面這一位。
我曾經收到一個陌生人從獄中的來信。寫信的是一位男士,我猜他的年紀和我相若。他的信是透過出版社轉發過來的。第一封信頗長,有好幾頁,用廉價的藍色原子筆,寫在單薄粗糙的單行紙上,應該是監獄提供的用品,散發著掉落到生存底線的氣息。這位先生的字跡清楚整齊,略帶陰柔,但不算秀麗。據他的自述,他的教育程度不高,從事貨運工作,因一時的魯莽觸犯法紀,在獄中度過了幾年時光。他之所以寫信給我,是因為讀了我的書,勾起了心中的一些困惑,想和我商討。言談之間,我發現他原來對文學甚感興趣,涉獵的當代作品不少,提到的包括莫言、王安憶、朱天文等等成名大家,香港的劉以鬯、黃碧雲也有讀過。他提出的兩個主要問題是:一、在這個時代寫長篇小說還有甚麼意義?二、我對以廣東話口語入文有何見解?這些都是我關心的事情,簡直有點自己寫信給自己的感覺。
他沒有說是甚麼時候開始接觸文學的。也許是之前已經略有所知,然後在獄中深入閱讀。我後來又知道,他曾經在網上發表過自己的連載小說,是一個手法通俗的、生活化的愛情故事,寫進了自己在工作和感情方面的很多真實經驗。但是,他似乎對此並未滿足,所以嘗試探進文學的領域。我盡我所能解答他的疑問,如此這般,有過兩三輪的書信往還。後來他告訴我,他很快便回復自由了,希望之後可以跟我保持聯絡。他給了我一個外面的地址。我後來向該地址寫過一封信,但沒有回音。之後,便和這位先生失去聯絡了。
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一個有趣的故事,但這位先生常常令我深思。我們傾向以為,文學讀者有特定的背景和同質性,而且圈子很小。但我們永遠沒法想像,怎麼樣的人會讀文學,會受它影響。我們也沒法預期,怎麼樣的人會對文學有犀利的見解,甚至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潛能。文學的連結,是很奇妙的,是充滿可能性的。
這令我想起前不久去世的法國哲學家Bernard Stiegler。Stielger是當代科技哲學研究的領頭人。他的Technics and Time是有關方面的力作。他年輕的時候曾經打劫銀行,三次成功,第四次被捕,被判五年監禁。他在獄中開始看胡塞爾的《邏輯研究》和普魯斯特的《追憶似水年華》。為了閱讀和思考不被囚友打斷,他以絕食爭取單獨囚禁。他在獄中考進大學,並且通過書信跟隨哲學家Granel學習。出獄之後,他去到巴黎,拜解構主義巨擘德里達為師。他那關於科技和時間的博士論文,就是在德里達指導下寫成的。
我不想說這是個勵志故事。我只是想說,這些都是我心目中的「有趣的人」,也即是能在絕境中令生命變得有趣的人。只要能抓住事情「有趣」的一面,連坐牢也可以是一個生命轉化的經驗。當然,可以不坐牢,最好還是不要坐。
#後人間喜劇 #請問董啟章 系列10之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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